听说我在城里上班要花半小时,母亲感慨,还真远
点击数:2022-01-28 17:02:55
在悠闲假期的快乐之余,有些厚重的返乡心情,我们都心知肚明。比如这当然不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返乡”,我们见到故乡人的次数会越来越少,而张大眼睛看、拿出相机拍、提笔写,此间的意义超越了仪式感,成为对岁月、距离的负隅抵抗。
带着这种想法,作家邓安庆暂搁平日里喜欢讨论的作家、对外面世界的看法,将目光转向常年生活在小地方的父母兄长。那个驰骋在生意场上的哥哥,比自己更能担事儿,但两人之间其实没什么话聊,一个正经地问,“你还有朋友吗?”,一个笑着答,“你们文人怎么这么多问题?”母亲依旧在厨房操劳,洗衣服,带孙子,很少有那种时刻,她“不再是老一代小一代的保姆,而是我一个人的妈妈”。父亲血糖高,身体坏到连偷吃一颗小橘子,也得挨批评,还要在半夜打牌时被逮回家。
写来写去,写的人好像也是我们自己。“如果有一天他们都不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我还为他们留存了这一份记录。”本文摘自邓安庆《柔软的距离》,经出品方授权发布。
01
柔软的距离
离家日久,一年一次才能回乡下老家陪陪自己的父母。我知道未来的日子里,我很难再回到这个我已经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庄了。我的生活方式与村庄已经渐行渐远。从菜园到公园,从泥路到公路,从瓦房到楼房,我跟我的同辈人一起从农村到了城市。跟北京、上海本地的朋友聊天时,我说你们不会知道什么叫做乡愁。家乡你已经回不去了,而城市你还融入不了。在这种两无着落的尴尬状态中,一方面人自然会有一种游离的漂泊感,一方面也拥有了一种超然出来的清醒——对于农村与城市都被迫有了一种距离。
过年回农村老家,母亲问我从住所到上班的地方需多长时间,我告知半个小时就到了。她听罢,感慨这上班的路还真远!而我的意思其实是才半个小时的路程,多近哪!同样是半个小时,对于处于农村的母亲和生活在城市的我,完全是不一样的时间体验。她常常一脸茫然地问我:“今年是哪一年?”另外说起一件事情,她会说在你出生的前几年怎么着,在我们家盖房子的后几年怎么着,在她的语言表达中没有我们常用以标示时间刻度的精确年份,而是以她觉得重要的事件作为参考点。
我和母亲拥有的时间观念如此不同,我始终在各种城市漂泊,人与事常常难以预料,每日的工作与计划都排得满满当当;而我的母亲在村庄鸡鸣即起、日落而息,四季轮回,侍弄着棉花和小麦。在村庄的花生地里,陪着母亲挖着花生,听她说着村庄的各种人事纠纷,日常生活的琐碎烦恼。我捕捉她的方言词汇和说话语调,什么地方让她怄气,什么地方让她开心,什么地方是她念兹在兹的所在。我虽然是她的儿子,她在碎碎说的当儿,我也陪着她开心和难过,可是我又超脱出来变成一个旁观的观察者。她既是我母亲,也是我的观察对象。我还会拿着DV,拍摄母亲在灶房烧火、在池塘洗衣服的场景,也会拍摄父亲打牌、打盹、带孙子的场景。我存着这样的念头:如果有一天他们都不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我还为他们留存了这一份记录。
我也愿意把自己变成人肉DV,用笔去记录村庄、家人、亲友。我对他们有我自小的情感,提起他们,我脑中翻腾着无数关于他们的细节,温暖的、沉痛的、好玩的、难过的,都历历在目;而在写他们的时候,我又希望我是相对客观的,只负责呈现细节,不因为我的个人情感而去遮蔽了他们的个性。
同时,我又生活在城市,它给予人随时随地的陌生感。你对每一条街道怎么可能会像在村庄那样,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如何拐弯呢?你对每天碰到的每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像对自己的邻居那样知根知底呢?所以你随时保持着打起精神来应对的状态。在农村,我不需要精确、秩序、洁净,在城市我不如此,是要被视为怪人的。在这种反差中,有趣的碰撞就出来了。你对于城市就相应有了陌生的观感和体验。我渴望把这种陌生的紧张感表达出来,同样是用细节。
可以这样说:与亲人,我距离过近,因此我走远一些来写;与陌生人,我距离过远,因此我走近一些来写。我希望把距离定位在一个适合的距离,同时也是一个柔软的距离,用情度之,用理解之,因此才有了这些勉力为之的粗糙文字,只希望把他们的片段留下。曾经他们走过我的眼前,现在他们又各奔东西。我想象自己是在人海中以文字为小舟,打捞经过手边的碎片。写作的此时,窗外一遍遍传来“磨剪子嘞戗菜刀——”的叫喊声,把人心都喊得悠远了,探头看去却不见那喊的人,只有两只喜鹊在天空中掠过。
02
与兄同车
那一天他突然回来,小侄子正在床上哭,母亲怎么哄也不行。他过来把他的小儿子抱起来,让母亲去帮忙倒杯开水,他要给孩子喂退烧药。小侄子在他怀里依旧是号啕,他抱得紧紧的,身子来回晃动地哄着。就着母亲端来的开水和小儿退烧药,他一口口把药边哄边喂给小侄子。不哭,不哭,爸爸不是在吗,不哭啊。他肥胖的身子罩着小儿子,低下谢顶的头,去贴着小儿子因发烧而通红的脸。
他是抽空从医院赶回家的。他的岳父因为突发的脑溢血,躺在医院十来天都没有醒过来。他和嫂子日日夜夜都在医院照顾着,两个孩子都放在家里让母亲带。大年三十,在家吃过年饭,他就要匆匆忙忙撵到医院去换嫂子的班。母亲让我也跟着他去,探望一下亲家公。走时我见他的脚一瘸一拐,问他才知是脚痛,去了很多医院都没有查到具体病因,只好这么痛着。
而去年过年时,他带着嫂子、两个孩子开车从武汉回家的路上,突然在车上昏迷晕倒。家人左等右等,好几个小时,都不见他们回来的踪影,打电话过去,那头两个孩子饿得直哭,嫂子一个人也不敢乱动。好不容易等他恢复过来,勉强开车到家,躺在床上又是一阵呕吐。让他去医院,他说不用,躺着休息一下就好了。父亲不知跑哪里去了,我在一边手足无措。母亲拿着抹布去擦他呕吐物的时候,他岳父赶过来看病情,看罢迅疾开车去乡村诊所把医生请过来诊治。母亲看着感慨,家里两个男人怎么都靠不住呢。我听了好生羞愧。
我还羞愧的是他给我展现的作为兄长的魄力。前些年,父亲在床上突然心脏跳动出了问题,他镇定地联系急救中心,安排车辆,分配每个人该找叔叔帮忙的去找叔叔,该先把乡村的医师请过来看如何应急救护的就去请医师。好不容易把父亲送到了医院,急救、挂号、交钱,一路下来都搞定了。而我却只能傻傻地沉浸在一种惊慌的情绪中,不知如何是好。
他淡定地在世间生活。十六岁离家,在上海的工厂做到技术主管,又辞职单干,承包从家乡到上海的运输业务,结果有一天下雪车子撞到了南京长江大桥。后卖了车,又去做其他生意,一路赔钱,债务累积几十万,竟然慢慢地都还清了。之后又开起了自己的公司,买房买车,一切如行云流水般达到了他奋斗的目标。我不知在这过程中他经历了什么,遇到那么大的困难之时,他是如何度过的。我们兄弟如此错开,走着不同的道路。偶尔我会到他居住的城市,他开车到火车站来接我,远远地在人群中见到他,头秃顶了,肚子也大了,还戴了眼镜,跟他少年时那英俊的模样差得真是太远了。
车子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行走,我们闲扯着。我忽然问他:“你还有朋友吗?”他摇头。生意场上,他和曾经一起合伙的朋友们都一个个闹翻了,都是为了钱的事情。有些还有着十几年的交情。我想起曾经跟他的合伙人聊天,那合伙人说:“你哥哥特别精明,每天都会把计划排得好好的。每一件事情,他都要考虑得仔仔细细,跟什么人说什么话,遇到突发情况该如何应对,他都事先考虑得非常周全。”后来,因为经营权的事情,两人分道扬镳。这里只有利益,不断让利生利。他面对着客户、老板、官员,一进一退,都了然于心。他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了。“那如果你心里非常烦,又没有人说,该怎么办?”我问他。他回头看我,笑了起来:“你们文人怎么这么多问题?”我没再追问,只是说:“我希望你幸福。”他没有说话,车子的发动机嗡嗡地响着。
我不知道他怎么才幸福,他也不知道我怎么才幸福。我们虽为兄弟,却十分陌生。开车走在道路上,他和朋友开心地骂着刚学会开车的菜鸟,讨论着前后左右车子的性能、价位,又说起昨天会见的那位客户如何愚蠢。我不懂这些,我不可能跟他说我喜欢哪位作家,目前看的书怎么样,旅游的时候我看到如何好看的风景。我尝试过,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然后说你说的东西我都不懂啊。我们很少电话联系,他在他的城市,我在我的城市,我们唯一共同拥有的是乡村日益衰老的父母。他一打电话就说快给家里打电话啊,母亲出了小车祸,父亲在念叨你。
电话中他的声音很小,现实生活中他也几乎不言语。他好像满腔心事,而我们虽是亲人,却无人能知,只看他一个人在办公室一根接着一根抽烟。问他生意的事情,他就说还好;问他身体的事情,他也说挺好。说的时候,他脖子一扭一扭,显然是那里也在疼痛,我忍不住伸手帮他揉捏。
去医院的路上,经过他买的房子,我们在房子的天台上放了鞭炮。他静静地站在天台的围栏边上,默默地抽着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他微微驼着的背宽厚结实,他的儿子们曾经调皮地骑在上面,他生重病的父亲和岳父也曾经背在上面,现在那里空空的。从他背后望去,城市的灯火稀稀疏疏,远处黑夜茫茫,汽笛声从江面微弱地传来。一挂鞭炮放完,他一瘸一拐地往楼下走:“我们下去吧,我该跟你嫂子换班了。”
03
母亲过年时
母亲的起床声是窗外的鸡啼,我的起床声则是侄子们的呼唤。他们一个六岁,一个三岁,在我睡梦正酣之时,忽然锐声喊着:“奶奶——奶奶——”非要等待妈妈回应了方休。那时候,妈妈可能在灶房烧火,可能在楼上晾晒衣服,呼唤声一起,她立马就要扔下手头的活儿,一路小跑地撵到卧室去,晚了的话两个小鬼头又要一顿号哭的。她的一天就是这样开始的,催着两个侄子起床,给他们一个个把完尿,穿好衣服,又赶着去热菜。中间穿插着小侄子摔了一跤她要急忙去安抚,大侄子玩烟花炮她高声呵斥,水缸里的水溢出来她又赶过去关掉水龙头。
她的新年是这样地没有一刻空闲,她要完成整个大屋子每天的打扫,三餐的饭食,招待前来拜年的亲友,清洗每天家里因为在村庄泥地里走来走去变得脏兮兮的衣物。白天忙罢,晚上又要准备好全家的洗澡水,待到都洗好澡,她就着洗澡盆吭哧吭哧洗起衣服来。诸事忙毕,上床了,两个侄子一边一个,得哄着睡觉。小侄子晚上要起来把两次尿,否则尿床了又要洗床单的。哥哥因着岳父脑溢血,跟嫂子日日夜夜都在医院照顾着,连除夕夜都回不来。
往年的除夕夜,那时候还没有这两个小家伙,是我跟母亲一起在家里度过的。爸爸早早地借着上厕所的理由跑去打牌,哥哥也是哥们儿拉去搓麻将了。大屋子按照习俗,所有的灯都煌煌地亮着,母亲在房间备好糖果,我们就坐在一块看电视,闲闲地聊天。那是一整块与母亲相处的时光,可以任意地想着如何打发。我起意吃饺子,就一起到灶房去,我烧火,母亲下饺子;或是一起剥花生米,为做明日正月初一的丸子做好准备。屋子里的寒气,逼着身子都簌簌抖起来,好办,母亲用废弃的酒精瓶灌好滚烫的开水,我们就着那一个暖手。
今年的除夕却突然停电了。动画片才看到一半,整个儿屋子刹那间黑压压一片。侄子们又是锐声喊着奶奶。妈妈那时还在厨房里洗碗,听到叫声,一路摸着黑摸到堂屋,点起一条桌上的红烛。侄子们借着微弱的烛光,奔到妈妈身边。我跟他们一起坐在堂屋的长椅上。烛光跳闪,侄子们在堂屋当中玩耍,他们的影子在墙壁上忽而高大忽而矮小。见此,两个小鬼头望着墙上的影子来回跑动,一边比着谁的影子大,一边叫着奶奶评比。妈妈刚说大侄子的大时,小侄子就不服气,又是一气跑动,妈妈又急忙念叨着别摔着了。她的眼睛一直在这两个小鬼头身上,偶尔回头看我坐在一边,补上一两句,问要不要吃东西,我说不用。过后看到门外的烟花噌噌地在空中绽放,我抱着小侄子到豆场当中站着,让他仰头看天空中那明亮的星星,母亲牵着大侄子在门口放着烟花炮。
当我小时母亲对我说的话,母亲再次给了家里新一代的孩子。当我小时骄纵的脾气,新一代的孩子又回还给了母亲。时间对于母亲是轮回的,她的世界永远是屋子到田地之间那么大,她的事情永远是那一些琐碎的家事,日日夜夜,无休无止。我常常随着她的脚步,一路看着她在卧室、堂屋、灶房走动,她几乎没有一刻空闲。家里好像没有这个人,会散乱一团似的。因为哥哥的脚痛一直不好,母亲约着婶婶一起到隔壁村的算命先生那里求卦。在她不在的时间里,两个侄子哭哑了嗓子,爸爸找不到穿的袜子,哥哥要洗澡却没有开水,几乎一时间都乱了套。她怎么还不回来?过了十来分钟,又问她怎么还不回来?一个个空着手待在各自的位置,都不知道如何开始下一步的行动。我一时间充当了母亲的角色,给每个人想要的,你的袜子,你的洗澡水,不哭哦,奶奶马上就回来。在不断的各种诉求里,我又开始给他们热吃的,打扫大侄子扔得一地的橘子皮,抱着哭叫的小侄子给他找苹果吃。在这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里,我脑袋里充满了各种琐碎的事情,一会儿在堂屋,一会儿在楼上,顾得了这头,又要兼顾那头。在奔忙的时候,我想象着母亲是如何度过这一天又一天重复冗杂的生活的,这当中并无乐趣可言。
很快我就又要离开家去工作了。临走前的晚上,母亲难得地来到我房间。侄子们都在看动画片,暂时闹不到她。我靠在床边听着钟志刚的《月亮粑粑》,母亲靠着沙发默默地听着。她此刻是不忙的,她只是在那里靠着,也不看我,也不说话。一首既罢,我又放了一首小河的《老来难》,音乐声中,她听到开心处莞尔一笑,我看她一眼也笑起来。我不敢妄动,她就在这里,不再属于那些无穷的琐事,不再是老一代小一代的保姆,而是我一个人的妈妈。我想起一次回家,侄子们不知道去哪里了,卧室的灯光憧憧,电视开着,她拿着遥控器倒在床上睡着了。我关掉灯和电视,给她盖上被子。那时候,我也是不敢妄动的。她终于能在片刻的睡眠中属于她自己。两首歌放毕,侄子们又叫起来了。
走的时候,背着两个大包出门。回头看屋里,母亲正在哄着哭闹的小侄子。我说了声你不要来送了,就大步往村口走去。走了十几步回头看,母亲抱着小侄子跟在后面。外面正是飘着小雨,我变得很凶,让她不要送了,赶紧回去。她说不送不送。我走着走着,回头再看,远远地她还在跟着,看见我回头她停住了。我也不说话,扭头快走,走到村口回头望,村里一整条路空空的,母亲已经不在那里了。
04
我承认对你不够温柔
我承认我不够温柔,手段够狠够辣。毫无疑问,我是母亲这一帮派的,对付父亲向来是统一了战线,甩高了嗓门:“这个不能吃——甜的!”然后,父亲刚从箱柜上偷下来的一个小橘子被我毫不留情地夺走了。他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这个不是甜的,可以吃嘛……”我斜睨着他自知理亏的脸,不吭一声地把那袋偷得差不多的橘子拿走了。一过年,他的血糖值一路飙升,在亲戚家吃饭的时候,他还说着自己是一点甜的都不带沾的,同样有着糖尿病史的大伯一句话顶了过来:“你骗鬼去吧,不沾的话,你的血糖能这么高!”爸爸赶紧夹菜去了。
我承认我对他还有点唠叨。过年到城里哥哥家中去,父亲和母亲毕恭毕敬地坐在沙发上,不敢在光滑洁净的地板上挪脚,虽然是儿子的家,可是也生怕碰坏了那些杯子盘子,一个个好多钱呢。上卫生间,父亲走到里面,又红着脸出来,我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不会用马桶,尿都尿到坐垫上去了。我赶着把新的坐垫换上,让爸爸过来,说怎么冲马桶,怎么用手纸,他立在边上像个小学生似的。过马路的时候,车流刚稀疏些,他抬脚便走,吓得我赶紧拦住,说着红绿灯要看着。听着听着他又醒喉咙要吐痰,我喝止了他。这可不是乡间地头。
在乡间,我每天都在他的咳嗽声中醒来。他在屋子外面的茅厕蹲坑,一边蹲着一边抽着烟咳嗽。烟呢,吸溜吸溜没一分钟,就到尾巴了,再换上一支新的,贪得很。一贪就没日没夜,烟要抽,牌要打。往往吃过早饭,他就开溜。我这边在路上走,碰到这个叔叔那个婶婶的,总有人说哎呀你爸爸这回运气好,赢了个碰碰和——都知道我在找他。午饭和晚饭都吃过了,他就回来了。他进门的姿势可谓是偷,偷偷地晃进灶屋,偷偷地揭开大锅,偷偷地倒上开水泡碗饭吃。母亲以前还会说他都是病人了还这么不自重,现在也懒得说了,知道他听不进去。吃完饭,我这边正和母亲带着侄子们,他又偷偷地消失到村庄深处了。
我常常在村庄的各个角落找,母亲说你不要管了,他人就这样了,谁说了他也不听。我忽然想起腊月二十八到家的时候,是凌晨五点。刚从朋友的车里出来,屋子的大门就吱呀一声开了,穿着秋衣秋裤的父亲弓着身子站在那里。风吹削着他能看出骨架大概形状的身子,衣服哗啦啦地一点都贴不到肉上去。我毫不客气地撵着他赶紧进屋,他就乖乖地进去了,看到他重新钻进被窝,我自己才去打水洗漱休息。他身子萎缩得越发明显,走路拖沓,鼻毛长长,颧骨高耸,拿着遥控器坐在床上看电视,一会儿就仰着身子倒在床上睡着了,呼呼地打鼾。给他盖好毯子,他又懵懵懂懂地睁眼看我,嘴角嚅动,把流出来的口水抹掉。我又不客气地说:“好好睡!”
他真不听话,半夜也不见他回家。夜里江风汹涌,哪怕是坐在床上,腿上裹着毛毯,手中握着暖手宝,再盖上两床厚墩墩的棉被,都冷得直流鼻涕,何况他还坐着打牌!我又火起。来来回回几趟,终于在一个大伯家找到他。那时他和牌友在空荡荡的堂屋打得正酣。我一过去,他赶紧收牌,“我儿子过来,我得回去了。”牌友们大呼不行不行,赢了钱还想跑!我忙着给各位大叔大婶赔笑脸,眼睛却一直瞪着他。夜里的村庄,一点灯火也没有,只听得巷口呼啸的风声。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我小时候跟父母赌气深夜跑出来,就是躲到这些巷堂里的,那时候父亲会寻出来,大声呼叫着我的名字。现在,我们之间不说话,倒像是我押着他回牢房似的。他一路走一路吸着烟,那一点烟头的红圈在夜色中分外显眼。
龙年正好是他的本命年,六十大寿正好,我跟哥哥商量着等今年空闲的时候,带父亲来北京玩一趟,带他去看他心心念之的天安门、长城,还有他崇敬的毛主席。他听着,说这好,还有一件事情需要我们兄弟两个办了——给他拍张照片,做遗像用的。这个身体既然这样糟糕了,怕是哪一天突然就仰头过去了,那时候准备就来不及了。我又高声阻止他说下去,气兜兜地嚷着你说啥瞎话,六十岁才多大,大过年的说这个丧气话。他不言语,又抽起他两块五一包的劣质烟。
可是我们都明白父亲的身体真的不行了。他总是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又在看电视的时候靠着墙睡着了。哥哥走进来,推推他:“我们明天带你去医院看看,你血糖高得太离谱了。”他哦了一声又迷糊地闭上眼睛。我和哥哥对视一眼,再看着父亲身边的床头柜上放着各种药瓶子,有医院开的药,有我买的高钙片,有开包开始吃的,也有包装好好的还未动。他的鼾声不够劲儿,软软地抛起又落下。这当儿侄子们嬉闹着冲进厢房要看动画片,父亲被吵醒了,人也有了精神,顺着拿起侄子吃剩下扔到手边的雪饼开吃。我又凶狠狠地叫起来:“不要吃,那是甜的!”
本文节选自
《柔软的距离》
作者: 邓安庆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品方:99读书人
出版年: 20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