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们怎么书写封闭与独处?
点击数:2022-04-07 13:40:45
这些天,一定有不少读者们处于居家隔离的状态里。时间跨度至少两周的被迫“宅家”,打破了我们日常生活的惯性,如果你又恰好一个人独处,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方式来抵御焦虑?
有一种工作,它的“从业者”常常会待在家里、沉浸在孤立的焦虑中并反思自己的内心生活。这是一种依靠自我隔离来将个人的孤独感转化为创造力的“职业”,这个“职业”创作的内容也“负责”安慰他人孤独的灵魂。这个“职业”就是写作。
封闭独处有时候能给予作家灵感,有时候也让他们难以忍受,本文挑选了6则关于作家和他们笔下人物离群索居的故事、状态和感受。让我们看看他们各自的快乐与痛苦。
在村上的这部小说中,少年田村卡夫卡在15岁前夜离家出走,乘坐长途大巴来到四 国岛的海边,独自生活。小说中,借由少年卡夫卡的生活,村上描绘了孤独及其所带来的快乐。下文写道少年在屋中独居的第三个夜晚。
《海边的卡夫卡》
村上春树
小屋生活的第三个夜晚。随着时间的推移,静寂习惯了,黑暗习惯了,夜晚不再觉得那么害怕了。往炉里添柴,把椅子搬到炉前看书。看书看累了,就清空大脑呆呆地眼望炉里的火苗。火苗怎么都看不厌。形状多种多样,颜色各所不一,像活物一样动来动去,自由自在。降生,相逢,分别,消亡。
不是阴天就出门仰望天空。星星已不再让我感到那么多无奈,而开始觉得它们可近可亲。每颗星星发光都不一样。我记住几颗星星,观察它们的光闪。星星就好像想起什么大事似的陡然放出强光。月亮又白又亮,凝眸看去,几乎看得见上面的石山。那种时候我就全然不能思考什么,只能屏息敛气,一动不动看得出神。
MD随身听的充电式电池已经用完,但没有音乐也不觉得什么缺憾。替代音乐的声音无处不有。鸟的鸣啭,虫的叫声,小溪的低吟浅唱,树叶的随风轻语,屋顶什么走动的足音,下雨的动静,以及时而传来耳畔的那无法说明无可形容的声响…… 地球上充满着这么多新鲜美妙的天籁,而过去我竟浑然不觉 ,对这么重要的现象竟一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我就像在弥补过去的损失,久久坐在檐廊里,闭目合眼,平心静气,一点不漏地倾听那里的声音。
……
喝很多茶,坐在檐廊的椅子上专心看书。天黑了就在炉前看。看历史,看科学,看民俗学神话学社会学心理学,看莎士比亚。较之一本书从头看到尾,反复细看重点部分直至融会贯通的时候更多。 阅读有一种实在感,觉得各种各样的知识一个接一个被我吸入体内。 我想,若是永远待在“这里该有多么美妙啊!想看的书书架上应有尽有,食品贮备也绰绰有余,但我自己很清楚:对我来说这里不过是一个临时驿站。我将很快离开这里。这地方过于安详、过于自然、过于完美。而这不可能是给予现在的我的。还太早——多半。
著名诗人、作家,美国人文与科学院院士梅·萨藤的这部日记写于她隐匿避世、独居疗养的日子。从中我们也许可以看到个人独处的复杂情绪——它们包括但不止于痛苦、平静与期待。
《独居日记》
梅·萨藤
9月15日
我独身自处,大概不为什么,为的是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一种脾气让我离群索居。这种脾气,我本来可以利用,可从来也没有学会去利用。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阴雨天,或者贪杯太多都会影响我的情绪。
我需要孤独,同时又有一种恐惧。 突然进入一种巨大的空虚寂寞中,如果找不到支撑,不知道情况会怎么样。心情变幻无常,早晨起来后是天堂,一小时后就到了地狱。保持生机的唯一方式是强使自己遵循常规。我写信过多,作诗太少。表面上这里也许是沉默的,但在我内心深处却是人的呼喊,充满了太多的需求、希望和担忧。每次坐下来,“还没做”“还没送走”总缠绕着我。我常感到疲倦,但不是因工作而起(工作是一种休息),而是在满怀朝气与热情工作之前,努力排除他人生活与需求所引起的。
9月18日
今天早晨四点醒来,心境恶劣地躺在床上大约有一小时。天又在下雨。最终起来后,着手一些日常家务,期待着灰暗的心情能过去。能起作用的就是浇花。 转瞬之间感到一种喜悦。原因是我在满足一种简单的需求,一种活着的需求。 掸灰扫尘从来没有这种效果(这大概是我“为什么不擅于管家的原因)。然而,给饥饿的猫添置食物,给鹦鹉加上清水,顿时使我感到平静满足。
我知道不论哪种宁静都存在于自然界中。存在于我感到自己是她的一部分,哪怕是一种不起眼的存在。大概沃纳家的欢愉、明智正是由于这一点,他们的工作随时都在接近自然。有那么简单吗?并非如此简单。他们的生活需要一种耐心、理解、想象和力量去忍受不时出现的困境,比方说天气! 随自然力而行,不与之抗衡。旺盛的活力召唤回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如此。 喂牲畜,清理槽圈,使那个复杂的世界得以存活。
艾米莉·狄金森 (Emily Dickinson) 是最典型的隐居作家之一, 这位美国诗人在她家中度过了 55 年,最终甚至拒绝离开自己卧室的范围。
《我居于无限可能:艾米莉·狄金森的一生》
多米尼克·福捷
她并非刻意躲藏,也绝非遁世隐居。 她栖息在某样东西的正中央,在自我的最深处沉思着,在花园的蜂群和大小熊星座之间保持着的平衡。 晷针转动,太阳落山,两个星座光芒尽显。
这便是她理想的生活,密不透风,被她自己全然包裹着。像一个鸡蛋般浑圆饱满。 每一天都是一个完整的闭环,太阳从树梢升起是起点,夏天是金色的,秋天是铜色的;太阳在天空的另一侧落下,这便是终点。
黑色的夜,是一片空白。第二天早晨,一如以往,却略有不同。
在这样微妙的重复中,在这段被按下暂停键的时间里,她断断续续地领悟了草的耳语,风的低吟。为了停下步履,她与地球同醒共眠,沉醉于公转运动的晕眩之中。
艾米莉刚打开窗户,被什么瞬间堵住了呼吸。一股芳香袭来,销魂入脑。从她站在卧室俯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外面的世界便浓郁炽烈了起来。窗子,像是初次问世的相机,浓缩了所有的色彩。唯有从锁眼看向世界,才能看得真切,才能沉浸其中。
卧室并不是她的全部。她还拥有椋鸟的婉转吟诵,秋日的漆黑夜色,春日的滂沱大雨,楼下熟悉的喧闹,烤炉中面包的焦香,苹果花的清新,石头被太阳晒过后的灼热,所有的一切,死后都令人心驰神往。
年复一年,公转的半径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缩短,如同一条绳索用难以察觉的速度沿着中轴圈圈缠绕。年复一年,她与内心的距离也在渐渐缩短:这间卧室,这张书桌,这只墨瓶。 她指间钢笔的笔头,便是世界的尽头。
……
艾米莉闭门不出已经有一阵子了,刚开始还去花园,后来她的活动范围只局限于楼内,最后整天都把自己关在二楼的卧室里。有时客人前来拜访,她也会接待,不过两人之间总是隔着一扇隔断。访客坐在一间空房间的椅子上,她坐在隔断的另一侧,两个人都对着幕墙说话。
很少有人会来探访,来过一次又来的,便是少之又少。没有人喜欢在告解室里聊天。这种与人隔墙相谈的感觉让来客觉得十分别扭,仿佛自己被人戏弄了,却又说不上来那人是谁,最后只好带着难堪离开了。而这种情况,还不是个例。
为了向他们表示歉意,艾米莉会准备一些孩子才喜欢的伴手礼:一支铃兰,一颗玫瑰花蕾,一片全白的三叶草,有时候是几行字,或是一杯金色的雪利甜酒。
在足不出户的日子里,她并没有放弃她的花园。花园随她住进卧室里来了,从此鲜花便在这里盛开。艾米莉竟宁愿终日与花做伴,这让众人惊讶不已。
世人惊叹于艾米莉经年累月的独居生活,仿佛这是一个有违人性之举。然而我要重申一次,能紧锁房门潜心创作的作家少之又少,这才真正让人讶异。真正违背人性的,难道不是纠结于无穷无尽的琐事和义务,有如马戏团般热闹非凡却又碌碌无为的人生吗?
一个与书为伍的人,自愿与外界切断了联系,又有什么可惊讶的? 只有自视甚高的人,才愿意时时刻刻与人团头聚面。
29岁的卡夫卡在好友家中遇到了菲莉丝并爱上了她。在相遇的一个月后,卡夫卡给她寄出了第一封信。此后,两人间的信件频繁往来,卡夫卡在其中谈到痛苦、孤独和审判,也表达了自己对待写作的态度。
《给菲莉丝的情书》
卡夫卡
我经常想,对我来说,最好的生活方式即带着我的书写工具和台灯住在一个大大的、被隔离的地窖的最里间。
有人给我送饭,饭只需放在距我房间很远的地窖最外层的门边。我身着睡衣, 穿过一道道地窖拱顶去取饭的过程就是我唯一的散步。
然后,我回到桌边,慢慢地边想边吃,之后又立即开始写作。那时我将会写出些什么来!我会从怎样的深处将它们挖掘出来,毫不费劲!
因为表面的精力集中并不等于使劲。只是,也许我不能长期这样干,我将在遇到第一个在这种状态下也许不可避免的挫折时精神发生错乱。你觉得呢,最亲爱的?
请不要不理睬我这个地窖居民!
1928年,作家丁玲写出了日记体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通过文中大量的个人自白段落所表达的——在孤独中的空虚和寂寞,丁玲塑造了一个现代文学史上经典的女性形象。
《莎菲女士的日记》
丁玲
十二月二十四
今天又刮风!天还没亮,就被风刮醒了。伙计又跑进来生火炉。我知道,这是怎样都不能再睡得着了的。我也知道,不起来,便会头昏,睡在被窝里是太爱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上去。医生说顶好能多睡,多吃,莫看书,莫想事,偏这就不能,夜晚总得到两三点才能睡着,天不亮又醒了。像这样刮风天,真不能不令人想到许多使人焦躁的事。并且一刮风,就不能出去玩,关在屋子里没有书看,还能做些什么?一个人能呆呆的坐着,等时间的过去吗?我是每天都在等着,挨着,只想这冬天快点过去;天气一暖和,我咳嗽总可好些,那时候,要回南便回南,要进学校便进学校,但这冬天可太长了。
太阳照到纸窗上时,我在煨第三次的牛奶。昨天煨了四次。次数虽煨得多,却不定是要吃,这只不过是一个人在刮风天为免除烦恼的养气法子。这固然可以混去一小点时间,但有时却又不能不令人更加生气,所以上星期整整的有七天没玩它,不过在没想出别的法子时,又不能不借重它来像一个老年人耐心着消磨时间。
我迫切地需要这人间的感情,想占有许多不可能的东西。 但人们给我的是什么呢?整整两天,又一人幽囚在公寓里,没有一个人来,也没有一封信来,我躺在床上咳嗽,坐在火炉旁咳嗽,走到桌子前也咳嗽,还想念这些可恨的人们……
在《怪作家》一书中,作者写到了众多作家们的怪癖。其中,让卧室隔绝一切声音光线和污染物、用软木给墙面消音的普鲁斯特,恐怕是对“与世隔绝”要求最高的作家。
《怪作家:从席勒的烂苹果到奥康纳的甜牙》
西莉亚·布鲁·约翰逊
普鲁斯特的隐居之处,位于巴黎车水马龙的豪斯曼林荫大道。1906 年至 1918 年间,他住在 102 号的二楼。在深爱的母亲谢世之后,他无法忍受在双亲亡故的房子里继续住下去,遂搬到叔父名下的这套公寓。家庭的温馨对这位多愁善感的作家有着吸引力,然而也没有什么比这更有害于普鲁斯特的健康和写作习惯。九岁时,普鲁斯特得过一次严重的哮喘。因为他的身体条件,他试图避开灰尘和行道树播扬的花粉。
在白天,普鲁斯特的窗外是来往的行人。汽车和四轮马车在鹅卵石路上发出声响。被种种骚动激荡起来的尘埃与喧哗,渗入公寓大楼。在失眠多日之后,他设法将房间改造成一只茧,以摒绝所有的声音、光线和污染物。百叶窗、双窗格窗以及严实的蓝绸窗帘,皆充当普鲁斯特的保护层,以防止任何刺激进入他的卧室。事实上,整套公寓都深掩着。普鲁斯特只允许阿尔巴雷在他外出时开窗。 为了确保更大的孤独,他甚至决定连电话也摘掉。 在这个密封的空间里, 没有一丝光线的游离,没有尘埃颗粒,会去打扰这位在白日入眠的作家 。
然而噪音完全又是另外一回事。普鲁斯特被闯入他房间的声音折磨得不行。他的朋友安娜·德·诺瓦耶给他提供了一个实用的、尽管有些偏门的解决办法 :软木!她在自己卧室的墙上便衬了软木,用来消除外面的噪音,然后发现这一招挺灵。所以他听从了她的建议。1910 年,他将卧室的墙壁和天花板都覆上软木板。然而,他并没有像诺瓦耶那样,在嵌镶板上贴上壁纸,久而久之,软木层便变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