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十年后,一个作家决定逃离
点击数:2022-04-21 12:04:28
居高不下的房价、被压缩的生活、难以取得的户口……“逃离北上广”对于一些还在大城市打拼的年轻人来说,依旧是一种选择。出于种种现实因素的考虑,“北上广漂”们的心态从争取定居,变成了争取多挣点钱存出二线城市或者家乡的首付。
既然离开已成定数,那么去哪里,便成为了一个新的问题。DT财经的研究数据表示,2020年离开北上广的年轻人,最偏爱的城市前五中,有四个都紧靠着一线城市(东莞、苏州、佛山、天津)。在北上广工作、在周边城市生活,似乎成为了一种妥协之下的新生活。
本文作者邓安庆便是一个选择定居苏州的曾经的“北漂”。他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在北京的十年里,写出了《山中的糖果》《天边一星子》《永隔一江水》等作品,在豆瓣积累了不少人气。2021年的某一天,他终于下定决心,加入“逃离北上广”的大军,去往曾经生活过的苏州。
习惯了北上广的人离开以后可以过上怎样的生活?这也是每一个还停留在一线城市,思考何时离开的人最关心的问题。邓安庆的经历,或许就是一个当下时代里很具代表性的样本切片。
自述 | 邓安庆
编辑 | 轻浊
图|受访者提供
作家邓安庆,1984 年生,湖北武穴人。已出版《纸上王国》《柔软的距离》《山中的糖果》《我认识了一个索马里海盗》《望花》《天边一星子》等书
在北京生活了十年后,
我决定离开这里
2007年,我大学毕业,学的是中文,最想做的是出版社编辑,最想去的城市是北京。毕竟北京是中国文化产业的中心,我喜欢的出版社几乎都在那里。可是我因为家父中风等原因,拖欠了学校学费,毕业证和学位证都被扣押了,这让我找工作困难重重,去北京闯荡成了奢望,我条件太差了,很可能找不到任何合适的工作。2007年到2011年,我先后在襄阳、西安、苏州等多地辗转求职,在广告公司、白酒厂、食品厂、眼睛矫正公司、DM杂志社、企业培训公司等多个行业工作过,基本薪资从六百块到两千块,做的事情基本上都是我不感兴趣的。
2011年十月份的某一天,我坐上了从苏州去北京的火车,心里想着:我以后恐怕再也不会回苏州了吧。这个“回”,不是指我以后不会再来苏州,而是说我可能不会再生活在这个城市了。那时候我已经在苏州一家木材加工厂里工作了两年半的时间,做着我不喜欢的工作,拿着低廉的薪水,现在我终于可以去北京做我喜欢的编辑工作了。
这一去就是十年,我在北京租着房子,换了一份又一份工作,经历过的事情“北漂”们都曾遇到过。只是没有想到的是,到了2021年,我突然决定离开北京,重回苏州,这一次不是去工作,而是要安家在那里。之所以说“突然”,不仅是对北京我的朋友们来说,对我自己也一样。我没有想到我会回来。
▲ 北京的最后一日,我刚刚收拾完的衣柜
离开的原因很简单:我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家。这个念头在年近四十岁时分外强烈。我不想人到四十还在租房住。我想要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空间,在那里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设计和布置。租房时,我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可以随时丢弃的,毕竟那不是自己的家,一旦要搬走,收拾起来方便。这种图方便的人生,我过了这么多年。一切都是将就着的,一切都是暂时的,漂泊感始终挥之不去。现在,我已经不想这样继续下去了。
去哪里安家,是一个问题。在北京生活十年,如果能在这里安家当然不错。可是以我的能力,是完全买不起这里的房子。我在各种购房软件上搜北京的房子,勉强能承受的房子都在极遥远的市郊。有一次我坐地铁到南五环外某个地方看房,从地铁出来骑共享单车二十分钟到了一处荒凉的小区,中介带我看了几套五十平米大小的小户型房。站在小小的卧室往外看,北京的环线上车流涌动。如果要承受几百万的房价,住在如此狭小的房间,每个月要还如此多的房贷,而且上班来回时间如此漫长,那我是图什么呢?这样的生活一点质量都没有。我为什么不退一步,到一个二线城市去生活呢?
有了这个想法后,有两个城市跳入了我的脑海。一个是天津,一个是苏州。两个城市一个离北京近,一个离上海近,方便我去这两个城市上班。另外,他们本身也是不错的城市,房价却比北京和上海低了很多,我可以承受。天津,我在这里生活过一个多月,住在和平区,并在这里写完了我的《永隔一江水》,对它的印象颇好;而苏州,是我工作过的城市,我对它不算陌生。选择哪一个城市,我还得仔细斟酌一下。
这一年的六月份,《永隔一江水》巡回宣传活动来到了南京的先锋书店。苏州的读者朋友老胡跟我说:“你既然已经到南京了,做完活动就来苏州看看吧。毕竟你离开这里这么多年了,故地重游一番嘛。”我反正无事,一做完活动我就过去了。苏州朋友好一番热情招待,我跟他们说起买房的事情。他们都说:“当然来苏州啊!苏州现在发展得多好!”第二天,朋友开车带我去昔日工作过的工业城转了转,当年的厂房大部分都拆了,变成了新的学校和小区。朋友又带我去几个新的楼盘转了转,我发现房价不算贵得离谱,还能承受得起,忍不住动心了。更何况,苏州比起十年前我离开时,有了非常大的改变,且越变越好。说到底,我还是喜欢江南的,哪怕是冬天,也是满眼绿意,不似北地一片荒凉。毕竟我也是南方人啊。
在苏州,一点点建造自己的家
一旦决定要来苏州安家,我立马开始了行动。第一步是要解决落户的问题。苏州的人才引进政策规定,本科学历,45周岁以下,即可落户。一旦落户,就能在除园区之外的地方购置房产。我联系了我原户籍所在地的机构,申请迁出,经历了一系列操作,一个月左右成功落户苏州。第二步就是去苏州看房。中介问我对房子有什么要求,我说:“一个是要离火车站近,方便我未来去上海上班;一个是现代的小区,物业要好,生活便捷,产权清晰;一个是房价不要太高,我手上的钱不是很多;最后一个我不想装修,最好能直接住进去,所以原有户主的装修风格不要太老土。”
按照这个要求,中介挑选了一些房子带我去看,第一天连看了几套,最后一套我一下子相中了,但我当时没有说。第二天,又随着中介看了十来套房子,我心中还是放不下我看中的那一套,便要求中介再带我看一看。这一次,为了让自己确认是冷静状态,我让中介带我去小区周边转了一番,确认超市、菜铺、快递点等等位置,又旁观保安是否负责,再看地铁到小区的时间,进楼梯时看清洁是否到位、电梯是否干净,等进了房后,仔细查看了一下屋内原有装修的各种细节,确认没有什么问题……这一切综合比较后,我觉得这就是我要找的房子,便跟中介提出购买的需求。
▲ 苏州的新家
第二步随即启动。在中介的安排下,我跟卖房的户主见了面,确定了购买意向,交了一笔定金,签了合同,心里总算落下了一块石头。然后,去银行提出贷款申请,经过几周时间的等待,等申请通过,我又一次去苏州办理后续的一系列事情。期间我从苏州回北京,再从北京去苏州,来回跑了几次,过程中有很多的担心,生怕会生出什么变故来。毕竟我头一次独自下这么大的决定,一切都要靠自己来,心里是没有底的。再说,我可是要花出我所有的积蓄,不慎重不行。很担心,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不过事情的结果还是好的,从我七月份起心动念想要去苏州买房,到十一月初拿到房本,只花了五个月时间。
第三步,也就是最后一步,离开北京,去苏州定居。这一步,对我来说是百感交集。十年前,我离开苏州的木材厂来到了北京;十年后,我离开北京重返苏州,而这一次我却有了自己的家。在北京的十年,我做了多份工作,认识了很多好友,经历过种种曲折,而现在我要舍弃下这一切,心中是极不舍的。即将离开的那一段时间,每一天从中午到晚上,都在跟各类朋友聚餐告别。说了很多话,吃了很多饭,最后他们都祝贺我移居到苏州这样的好地方。说到最后,大家都有些伤感。此番离去,虽然日后也可相聚,但却是聚少离多,不可避免地会渐行渐远了。有个朋友后来发信息给我:“虽然同在北京,我们也不常见面,但是同在一个城市,心里也是安定的。你这次离开了,感觉这个城市空了一块,想到此不免难过起来。”
▲ 和北京的室友们离别前一起喝酒
到了苏州后,来不及伤感,就迅速投入了布置新家的各种事项中。买房的时候我就明确了不要装修,最好拎包就能入住。我看中的这套房子完美地契合了我的要求,装修风格虽稍显老气但还能接受,用的装修材料都是实打实的。前任房主一家人在这里住了五年,原本只是个毛坯房,为了装修花了一笔大价钱,整体保养得相当不错。要不是因为有了两个孩子,他们也不愿意卖房。他们只拿走了主卧大床,其他的诸如电视、冰箱、洗衣机、沙发都留给了我。我搬进来时,如果偷懒,只须添置一些诸如棉被、洗漱用品等必备品,其实也是可以生活的。当然,我既然成了房子的主人,自然不会放弃布置家的机会。
从搬进来住,到渐渐地初步布置好,花费了一周时间。每天都在量尺寸,在网上下单买东西,一波波货物送到后,又开始吭哧吭哧组装。书架、落地灯、书桌、沙发床、台灯……每一个螺丝钉拧进去,离实现我布置的目标就近了一步。这期间经历组装失败、劳累过度导致腰部剧疼、送来的货物质量不好等问题,但是最后还是一个个解决了。
这个过程中,朋友们也助力不少:从有鹿那里订制的画寄来了,我立即在客厅的矮书柜上和卧室挂上;北京室友小易寄来了两只花瓶,我火速跑到市场上买来了向日葵和百合花,一一灌好水插上。做这些事情,我是兴致勃勃的。从早上六七点爬起来,忙到凌晨一两点,依旧不觉得累。
▲ 苏州的新家,我窗前的书桌
我喜欢自己的家一点点成型的过程。每天早上睁开眼,阳光从斜对角射进来,催我起床,我心中总会涌起一个激动的想法:“我是在自己的家哎!”一种笃定的安心感,油然而生。接着我又兴冲冲地下床,开始组装我下一件家具了。
像走钢丝一样,开始新生活
新家布置得差不多了,我也得赶紧找工作了。买完房后,我的全部积蓄基本上花光了,每个月的房贷决定了我必须要去上班。而在苏州与文化相关的工作,想要找到薪资待遇还算可以的,其实机会不多,只能来上海,这也是我当时选房要离火车站近的缘由。
在上海确定好工作后,我专门跑了一趟,看从家里到公司需要多久:七点钟起床,洗漱完毕,先骑电动车走一公里到苏州的地铁,然后乘坐几站到苏州火车站,再转高铁,半个小时左右到上海站,再转上海地铁,乘坐七八站后出来走一公里,九点半左右到公司,这中间包含了高铁等车、地铁换乘的时间。全程走下来两个半小时,如果未来路线更熟悉的话,可能两个小时。
像我这样两城跑的人很多。这样的生活辛不辛苦。辛苦,但我是不会轻易说出辛苦二字的。因为目前的生活就是我自己选择的。我选择来到苏州买房定居,选择去上海上班,选择了这种来回跑的折腾,一切我从一开始就很明白:我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我就决定承担相应的代价。
在我布置的过程中,老胡专门过来看我。我兴奋地跟他讲新家的各种细节,他感慨道:“同样是生于1984,你的心态仿佛才刚行弱冠之礼,而我已满心中年厌倦,对拥有的一切生产生活资料都提不起兴趣。”我回他:“我想也有部分原因是:你们很早就实现了的生活,我要多花很多时间才能实现。你们已经过惯了的生活,我才刚刚开始。我起点太低了,一路上都踩不准点儿,一路上都是要费很多劲才能完成别人轻易就能得到的,所以人到这个年龄节点,才会有别人很久之前的心态。”
这种心态具体说来,就是“兴致勃勃地生活”。因为一切得来得太不容易,所以分外珍惜。身边的每一个物件都自己挣来的,每一件事情都是自己搞定的,所以很有自信心去面对接下来的问题。毕竟这样的生活要想保持下去,还得使出很大的力气。稍微懈怠一点儿,生活可能就退回去了,所以全身心都要投入地应对。这是一种确信的,有活力的,却又紧绷着的生活心态。
▲ 苏州的新家,我的卧室门口
其实2021年国庆回家时,我就跟家人说了买房的计划。当时户口已经成功落户苏州,房子也看好了,就等着银行贷款审批通过。说完后,我小心翼翼地跟父亲讲:“这段时间我可能给不了你钱了,因为要交首付,钱都投进去了。”父亲微微一愣,忙回:“没得事,没得事,我不要紧的。”我接着说:“等明年我去上海那边工作后,再继续给你钱。”父亲点头道:“哎哟,你把房子的事情搞好就行。”之所以提前跟父亲说钱的事情,是让他知道我并非故意不给。首付对我来说是一笔巨款,要耗光我所有的积蓄,肯定会有一段时间经济上是缓不过来的。
那段时间,母亲一直忙着打小工,有一次忙完后,她坐在我旁边休息,忽然说:“庆儿,我们做父母的,没有能力帮你一把。你莫怪我们。”我心里猛地一震,抬眼看过去,她鞋子上和裤腿上全是泥点子,便回:“我这么大的人咯,自家的事情自家做。你们放心就是了,这些事情我都搞得定。”母亲点点头,叹了一口气,“外面不容易,你自家要当心。”我忙说:“晓得晓得。”
我从决定买房的那一刻起,就非常地清楚家里是帮衬不了我的,父母亲已经年近七十,还得依靠我,哥哥自己做生意也很艰难,还有他自己一家人要养。一切得靠自己,是我很早就意识到的。在我人生最艰难的时候,我会向我朋友求助,但是我不会向我的家人说:“不行了,来帮帮我!”我知道,他们帮不了我。并非他们不想,而是他们无能为力。
另外就是被剥夺感。每当我出书或者生活稍微改善一点,家里总是会这样的或那样的变故,很快积攒下来的钱就没有了。等到下一次,又攒起一点钱,家里又一次出事。这样的循环,让我始终不敢奢望买房的事情。这一年,家里总算平静了一些,父亲病情算是稳定,哥哥那边有了自己的事业,我想要趁着这个关口赶紧买房。老实讲,我不知道下一回这样的循环会不会又一次启动。我这回得自私一点,得好好过一回我自己的生活。不能到头来手上一无所有。
十年北京生活已经渐行渐远,安家之后的人生才刚开始,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记得社会学学者安超曾在自述里说:
“像我这种从底层走出来,始终又带着理想主义的人,生活就像走钢丝……我们这群人跟一个有优渥的家庭支持的人不一样,我们所冒的险要更大,我们自由探索的代价会更大,可能一不小心掉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正是惧怕这种一劫不复的处境,所以才在有的时候充分地去把握住它,并从中萃取出生活的滋味。毕竟,人生是我自己的,幸福与否也取决于自己。而现在不论我如何奔波,回到的都是我自己的家。这一点很重要。
为此,我可以接受现在所有的一切。
补注:此文写于上海疫情爆发前。现在因为疫情的缘故,我在苏州家中办公,暂时不用两地奔跑了。希望上海能早日恢复正常生活,大家多保重!